塞上春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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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春日
引子:
我约了老严在这春天即将到来的正月里再次踏上了去阳高的火车。此次出行离我上次去阳高已整整三年,一是故地重游,二是想看看县里正月十五的社火。
我第一次去阳高还是在2003年的冬天,回来后写了篇游记叫“塞上冬日”;第二次是2005年“二月二”那天,后来又写了篇游记, 题名“龙抬头的日子”。这次既然是春节期间,就叫作“塞上春日”吧。
火车停在阳高这晋北边城是2月20日,正月十四早5点20分,然后继续向它的终点大同驶去。
天还是黑的。也许是春天到了吧,也许全球真的在变暖了,这天比那年的“龙抬头”还要暖和,完全没有了那种透心凉的浸人心脾的寒冷。
火车站前出租车很少,好象司机们还没上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说还要再等他拉一趟客人;好在马上又来了一个,又谈了一遍价钱比第一个还便宜点。于是我拉着老严在车站广场东面的一个小馆里吃了碗刀削面,带一个煮鸡蛋的。主人是了看上去六十多的老太太,行动不太快,但削起面来却很麻利。鼓风机吹着大炉子,没一会儿工夫两碗面就端上来了。
镇宏堡的烟墩
汽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迅速向北穿过县城,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再往西,很快就穿过了两片山中的一个通道,路已从三年前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我在寻找路边的一个烟墩。一个, 两个,三个,烟墩在远处近处的山上透过灰暗若隐若现。终于看了路北边一处不高的坡上的那个熟悉的影子,同时看到路边树的一快很规范的蓝底白字指示牌,也是三年前不曾见的,上书“镇宏堡”三字。牌子的北侧就是一条土路。
上了坡来到烟墩前,我围着它想找到三年前拍日出的那个机位,一时找不到(太阳出来后来才发现是在坡的一侧而不是在坡顶)。老严决定把三角架支在墩的东北(我惊异于在老严60多岁时还是抗着很重的设备爬上了这个坡),而我则在转了一圈后选在东面。后来要拍时才发现机械相机的测光系统已失灵,无法测光了,我猜天气还是太冷,要不就是电池没电了,我已记不清电池用了多久。
天色慢慢由深蓝变成蓝,我不愿意等到太阳出来再动手,于是又拿出傻瓜数码对着浸透在蓝色中的烟墩按了几下,发现画面颗粒极其粗糙,原来在弱光下它自己把感光定在ISO800。
大约在我们上了坡一小时后,当我和老严议论是不是看不到日出了(虽然我不太相信因为我看到了天上的繁星),山的那面突然红了,很快太阳就冒出了个小尖,仿佛在顺着烟墩的墙线上升,我就对着太阳把烟墩给收下了,这个角度是典型的逆光,遭到了老严的表扬,说我胆子够大。
晨曦中我看到了烟墩北面的堡子,我猜这就是镇宏堡。从这里到堡的西墙有几条深沟,而刚才看到的路牌边上的土路似乎能通到堡子。而长城就从堡子的北面山脚下穿过又从堡的西墙前斜着向南,穿过了公路到了公路南侧(确切地说是公路在此穿过了长城)。公路今天基本就是内蒙和山西的分界,因为我们已经收到了中国移动内蒙公司的欢迎短信。
这次我也大概明白了这处长城的安排。北面山南的长城是第一道防线(其实在那山的北侧还有一道长城从宣化分开到大同又合并了),长城后面的镇宏堡里的屯兵(如同其他长城内侧的堡子一样)可以在紧急是随时支援长城上的守军(其实他们就住在这堡里),如果长城被突破他们还可以以堡为掩护,而堡后面这个墩因为是在一个沟的上面,如果蒙古人越过堡子顺沟向长城内侧进发,必然会遭到卡住沟南口的堡子来自上面的攻击,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墩,但制高点是一定要把握的,而且这个墩还可以放烟起到报警的作用。
堡子在明时叫靖虏,和靼子联姻的满族人自然对“虏”比较敏感,到了康熙年就叫镇宏了。在堡子东面十来公里的地方就是著名的守口堡,而守口堡的东侧还有一个不算小的堡叫镇门堡,据明史记载这靖虏堡和镇门堡分别从东西两侧协防守口堡。
下了坡,我们又到公路南侧拍了几张清晨中的长城。土地是松软的,在春播还没开始时就被犁过了,淡淡的积雪画出了和边墙平行的耕耘的痕迹,仿佛船在海上留下的尾线,也默默展示着生活在长城边的人们的勤劳。
镇边堡
过了镇宏堡,大约又有几公里,就到了著名的镇边堡,即塞上五堡之一。建于嘉靖18年,那是个与蒙古人血雨腥风的年代,也是个大修长城和边堡的年代。而在大同这塞北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周边,前后左右竟修有72座堡城,很大部分都是在嘉靖年修的。今天,这里是阳高这全国贫困县的重点扶贫村。
司机忽然喊有人在表演,于是我终于看到了今年春节的第一个游行队伍,一群穿着粉色,黄色和绿色绸衣的舞龙队,有男有女,有大有小,龙也有两条,一粉一绿。队伍从边墙南侧王堡子里走,前面还有个没化妆的中年人在指挥,路旁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还是北京牌照的,似乎是专门过来采风的,而且好象和这里的人认识。
我很激动,两条传说中的龙被人举着(其实没有舞起来),又出现在这被宛如巨龙的长城边,而这在鼓乐中行进的人群就是龙的后代。这象征意义实在太丰富了。我想,无论是传说中的龙,还是长城,还是戍边人的后代,带给我的都是对力量的感觉,虽然那种传递是默默的。我想起了那年“二月二”一个人到这里看边墙,看镇边堡小学里破旧的桌椅和没有暖气的教室,听堡子里的人讲他们一年五百元收入的生活。
老严急着要看城门,我们就先向东,后向西,看了那两个还残留着砖雕而砖已被扒的差不多的城门。
舞龙队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就没再追随。而在村中的南面向着北居然新盖了一个戏台,是三年前所不曾见。而大队部也被重新刷成了粉色。
出了西门,在堡子西南角的那棵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榆树外竟砌了一圈半米高的围墙,老树上系着红带,前面还有香火。已经被供上了。
我在戏台前和一个穿着很旧样式衣服的五十岁的男人聊了两句,告诉他我来过这里,又问他这里是不是日子好点了,他似乎不置可否。
但我觉得应该是好点了,否则不会盖戏台围老树的。
最令人兴奋的发现是老数边上有三块倒下的碑,一块是清朝修玉皇阁记事碑,还有一块是明朝的,好象是哪一级官员巡视到此的记录,应该是很宝贵的资料,而且有被拓过的墨迹。
正当老严逆光取景准备录下来时,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就一脚站到碑上,仿佛把世界踩到了脚下,我们仰视着这个年轻的“英雄”,他好奇地问我们干什么,又问这碑值多少钱,我很直接地对他说“对你来说它一钱不值。”他又仿佛自言自语,说前些天有个懂事的老者看过了说至少值十几万,甚至二十万。我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于是对他说:“也许你不把它砸了,它就能卖很多钱。”他最后说他自己不是镇边堡的。
三年前看到堡子西边的那几个小房和地上的坑和堆的土还在,那里曾住过几个淘金的。黄金价格从2003年底到现在的四年里整整翻了一倍,金矿老板又可以带着他的金子到北京来买几套别墅,为北京的GDP 和CPI做贡献了吧?
镇川口
镇边向西的路又变成了土路,而过去一出阳高县就是土路,看来这里的基础设施正在改善,在这过去的三年里。
我包里装了一本旅游博客杂志长城专辑,还是两年前小站策划出的,那里有我拍的镇川口的四个老人的照片和那篇题名“龙抬头的日子“的游记节选。
镇川口是长城边快要消失的村庄,只剩了二十来个六十到八十岁的孤寡老人。他们在龙台头那天聚在一起,穿着城里人捐的衣服,在快要塌的房子里吃了顿饭,延续着这千年来的庆典,庆祝春天的来临,完全忘记了生活的苦难和他们即将离开这世界的前景,用戍边人传下的勇敢面对长城脚下的生活。我当时没有想到那幅片子会参加小站“家住长城边“的影展,更没有想过它会获奖,而此时,我竟然有些不安,我无法想象画面中的老人们再次看到我,看到他们上了杂志的照片会是怎样的反应。
而更另我担心的,我不得不做这样的心理准备,四个人中的老雷,就是丧妻丧子家里还点着油灯的老雷,2005年时是82岁,我不知道他还是否健在。在这缺医少药刚能满足温饱的长城边,他的年纪可是高寿了。
车子一下开出王官屯,到了丰镇,这里已属乌兰察布。路边有村落的地方全站着人,仿佛在期待什么。也许会有秧歌队走过,也许在这正月十五的早春,在阳光下聚在一起也是一种快乐,就象城里人高兴也上街一样。我们每一次停下问路村里人都好奇地看,然后微笑着耐心地指点。
终于,我们掉转车头,找到公路南边的一条土路下到一个河床里,又开了一会儿,司机首先发现了远处的一个墩台,于是我们又回到长城身边。
镇川堡也是塞上五堡之一。我望着西边的山,慢慢地走,从山上往下看,可以看到密集的烟墩和护墙墩,非常壮观,也是拍大同长城很有特色的一个机位,尤其当西边的落日洒在墙体上时。
田野里我看到了几处坟冢,紧挨着长城边还有一个坟,上边插着很薄的木片,木片上用墨写着亡者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字迹很潦草而且墨没干时就淌了下来,所以字迹很难辨认。我只看到他(她)姓王,生于1965年。一个实在太年轻的生命。
我又想到了老雷,那个82岁的老人,他的独生子在结婚后的第一天开卡车出去拉煤出了车祸,死时不到40岁,然后他老伴也撇他而去。他就一个人,在这边墙边快要消失的村庄每天在慢慢地踱步,但从来不去村的西头,我曾想在长城边更西的地方给他留张影,他坚决拒绝并告诉我村西是埋死人的地方。
我当时并不明白,因为我并没有留意。这次终于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坟头。有几处边墙的墙体甚至被挖开,里面装着棺材,外面土封得不是很严,所以可以看到。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风俗是先把老人埋了,等后代也死了就把长城里的棺拖出来一起合葬。
还是引一段在“龙抬头的日子”里我3年前那春天见到老雷时的感受吧:
“老雷不是在这黄色的土地上认认真真耕作了一辈子么?不是在祖先留下的长城脚下认认真真娶了妻,生了子么?
可是为什么在他八十二岁,这龙抬头的日子面对的只是一个要塌的房子,一个碗中冷冷的南瓜,和一盏油灯呢?
可是他还不想走。他就这样穿着城里人捐的衣服,慢慢走过他生活了一辈子,劳作过,希望过的正在一点点坍塌,一点点消失的村子。
他的妻儿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曾承诺过要一直陪伴他,给他以安慰和快乐么?
他的村长呢?曾答应过要照顾他么?哪怕只是给他一袋他应得的扶贫面,一套好一点的捐赠的衣服,或是一根电线?
而这个世界呢,这个他不愿离开的,只能用一台旧收音机联系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又给了他什么呢?是他用木桩支着的快要塌了的两间老屋?还是村边那被剥去了砖,正在一点点坍塌,一点点消失的边墙?
边墙,这比他还老的,一个无言的朋友和老雷一起留在了镇川口。带着它近五百年来见证的太多的春去秋来与悲欢离合无可逆转地消失,当冬天的雪落到它身上,当春天的风吹到它身上,当夏天的雨洒在它身上,它就一点点化为黄土,回到大地,象老雷那盏快燃尽的油灯,象老雷一点点快要流尽的时间。
这仿佛是一场介于老雷,边墙和时间之间的一场赛跑。然而时间又是个裁判,在与八十多岁的老雷和四百多岁的老墙的比赛中,能坚持下去的,能跑赢能轮回的不是失去儿子的老雷,更不是行将消失的长城,而是时间。至于谁是第二和第三,谁先离开这给予了另外两个竞技者生命,带给他们太多无奈和痛苦的世界,也许已不太重要了。 ”
又路过那些要倒的房子,也许是因为新年,所以村子里多了很多人,也许是来往的亲戚朋友吧,照例是站在外面,聊天,期待,等着什么热闹的发生,比那个春天要多了许多生气。
我向边墙边院门口的人先打听老赵,照片上四个老人中的一个,后来给他们的照片就是寄给他的,回答我的是个从内蒙回来走西口的汉子,好象对村里很熟悉,他一指不远处几个老人,我过去仔细端详,那只是另一个我不认识的老赵。我又问汉子,“带我去老雷家好么?”我上次去看了他没有电快要塌的房子,在长城更南边。汉子终于说出了我一路上担心的事。“他没了。”“ 哪年没的?”“有两年了吧,对,是06年。”
在老雷和消失着的边墙的比赛中,边墙在3年后依然留在镇川口,而3年前我和老雷的相逢也就成了绝别。
也许我们相识就是为了绝别。
也许我要用一辈子去忘掉这用一分钟认识的曾守在长城边的老人。
我不知道他是在2006年的夏日还是冬日,是在一个黄昏还是一个清晨离开的这世界。我也不知道他离开时是否还有亲戚或邻居陪伴,我不知道他在我走后是不是装上了电灯。。
反正他走了,离开了那快要消失的镇川口,去了他不想去的村子西边边墙下的旷野。。那里有他的妻子和早逝的儿子。。那里有他耕种过的土地。。那里春天玉米会冒出绿芽,冬天会积上白雪。。
也许老雷去了天国,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家人的欢笑,那里有暖和敞亮的房子,那里不用担心没有衣穿没有饭吃,也许天国里还有一道边墙,帮住老雷挡住那让他眼睛流泪的北风。。。
我快走到村东边,又问李老太太的家,她是三墩李木匠的姐姐,而李木匠也是照片上的老人之一。李老太太出去串门了,村头的几个人在明白我寄过照片后纷纷说,收到了,收到了。。
这个只有二十人的村庄消息应该很灵通吧。。
村子里的人的确认也许是对我这次来镇川口的一线安慰。
守口堡和鹿角沟
其实从守口堡东沿着长城往东走就能到鹿角沟。而这一段路也是我和朋友小王2003年冬天走过的。但我一直以为鹿角沟离得很远。
而司机当然不会在坎坷狭窄的羊肠路上开车,我们在守口堡停了1小时后司机就往外开然后又从不远处的另一条路向着山往回开,路上路过孙仁堡和其他几个村庄,下了车走到边墙前再往西走,就又回到了守口堡。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08-03-05 09:57:41
老边儿于
2008-03-04 20:29:09 发表在分类:
走山西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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