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边儿的 Weblog
  

2009-04-03 Fri

长城边的故事5:塞上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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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碰见他是在2008年的正月十六。半夜里一场似白砂糖般有着晶莹颗粒的雪就把黄土地半遮半掩起来,塞上的土地就在白黄之间呈现着斑斓。你会惊奇那句老话:正月十五雪打灯。因为这雪就是在头天夜里下起来的。在塞上这荒凉而广袤的土地上,节气就象一成不变的宿命,统治着长城脚下的生活至少有四五百年,不用去怀疑什么:有些事老祖宗早就说过了,而且一次次被证明了。

他住的村叫镇宏堡,在山西大同阳高县。阳高是明初的卫城,阳和卫和高山卫的统称;到了明末边事更频,宣(今宣化)大(同)总督府也牵至此,而宣府边军由于拱卫京师,几乎是明九边十一镇里军人数量最多,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且这里与内蒙紧临,要镇的就是明朝不断窜过长城来烧杀抢掠的蒙古人。镇宏就是嘉靖年间在长城沿线为抗击蒙古人的入侵修的许多驻军堡中的一个,四面的堡墙,历经了四百多年的风霜,虽然砖早被戍边人的后代扒了盖房,但夯土的墙身还残留着,比较清楚地勾勒出一座老城穿过岁月的沧桑。

我来到镇宏是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想明白的原因,这个或这些未知的原因也让我一遍遍来到晋北这片荒凉而广袤的土地,一次次走过长城,走过那些墩台和那些城堡。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说我“不靠谱”。我对我的行为多少有些释然,这就象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永远要把神智清醒的最后一分钟消灭在饭桌上酒桌上牌桌上或温泉或KTV或商场里那些人潮汹涌的地方而不会独处,哪怕只是呆在自己的屋里。。。其实不只是晋蒙边界有那一道墙,在我们的心里也有一道墙,墙两边是两个世界,有时有如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一样泾渭分明,你死我活,那道墙虽然看不见却不要轻易跨越,哪怕只是偶而探过头来,“不靠谱”算是好听的了。

他的工作路线就是每天,日复一日地跨越这座古老而绵长的边墙,从来不会间断。他是个羊倌,镇宏的人把自家养的羊交给他放,他每天早晨揽齐了羊赶出圈,往北,出了堡子,出了长城,往内蒙方向走,羊儿们就一路走一路吃,但黄土地实在太贫瘠,尤其是在冬日这个季节,所以为了让羊能吃饱,他每天要不挺地走,十几里地一个单程,几十里地一个往返。他不可以间断,哪怕是在这样下雪的日子。否则羊就会饿肚子。

镇宏是个穷村,阳高是个穷县,村子头两年才修了条通到大路上的柏油路,而那条分开晋蒙与长城平行的大路也是前两年才部分铺了柏油。所以羊是长城边上的农户家里除了房子外最大的一笔资产,在村民靠种地每人每年不足千元的收入里,孩子的学费,每年的生计,很大一部分都要通过卖羊换来的钱维持。头两年羊倌每只羊一年收40元,通货膨胀后收60元,这样下来羊倌每年能收几千块,摊到每月几百块,到了农历年底能收到钱。

2.
这是我第三次去阳高。此行的第一天,我去不远的另一个村,镇川口,(镇川也是大同边墙五堡之一),一个只有几十个老人的快要废弃的村子,知道老雷已经死了。

老雷是个孤寡老人,丧妻丧子,那年82岁。2005年“龙抬头”那天我到镇川口,那天风很大。我去了他那间用根木桩子支着快要倒塌的房子,看到里面的油灯,他穿着城里人捐的旧大衣,戴着副褐色框的眼镜。他说他儿子结婚后第二天就出车祸死了,给他留了1000元钱,成了老雷全部的积蓄。他舍不得装一个200多元的电表,农村电又贵,装了电表剩那点钱又能烧几度电呢。。。

我不知道老雷怎样度过他生命的最后的日子,但我知道那是在黑暗中度过的。老雷每天在那个几乎没了人烟的村里溜达,但从来不去西边,因为那里是坟地。

这次来我终于看到了。如果家里女人或孩子先死了,就先在长城里掏个洞,盛棺材,等男主人死了再把先前的棺材从长城里取出家人合葬一处。沿着镇川口村边的长城走,我就看到了这样的洞,和洞里的棺材。

我想老雷终于与他的老伴和儿子在天国重逢了吧?那里应该有光明,不再黑暗,那里也许还有一道边墙,帮他们挡住从塞北吹来的风。。。。

3.
羊倌姓李,那年大概是63或64岁,他棉帽下被太阳晒的黝黑的脸上已布满了皱纹,仿佛皲裂的土地。我早上在村里看到他揽羊,到了上午时分,在旷野的长城边溜达的我再次看到他和被他托管的羊们,急急地朝边墙这边走来,开始这在正月十六的穿越:虽然村里已是锣鼓喧天,那是他的乡邻们穿着节日的彩装在扭秧歌。

山西的正月还保留着“社火”,不管你是县上的还是十里八乡的,从正月初到十五十六甚至十八号都要庆祝,扭秧歌,踩高翘,庆祝春天的来临,庆祝又一个轮回的开始。从早到晚,庆典的队伍白天串村子,晚上可能去县城,在那些日子里,人们是快乐的,长城脚下曾经的堡城,卫城,今天的村,县就都沉浸在一派欢乐而祥和的气氛中。

长城边的人是重视庆典的。我碰到老雷的那个“二月二”,他们几个老哥们在其中一位家中的炕上吃饭,饭里有平时难得一见的鸡块,在惊讶之于余从他们嘴里我才知道那天是龙抬头的日子。他们满怀希望地问我:“你是来扶贫的么?”让我很羞愧。虽然我走时除了路费把兜里所有的钱留给了老雷,但我们的相逢也终于成了我们的诀别。

龙抬头了,春天就来了,企盼着风调雨顺中又一个新的轮回和长城脚下生活的继续,哪怕举行这个小小庆典的风烛残年的戍边人最后的后人有如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服装整齐奏起音乐的乐队,在平静中迎接命运,那个他们从来不曾想逃避的命运,那命运如果是戍边人以生命为代价抗击外族的入侵,他们的祖先从来就不怕死;如果是今天与贫困与苦难抗争,他们也不怕活着,只是从不放弃希望。

这样的庆典很重要,无论是正月里还是在龙抬头的日子,并不仅仅因为它已经延续了上千年。我想一个人,一群人总要给自己的生活一个交代,一个意义,一个希望。这样日子才能过下去,在平凡中才会生出一些不平凡。在那一刻人们聚集在一起,不再忧伤,不会感觉孤单,庆典是让历史得以轮回的一刻,让平淡化作永恒的瞬间,我们需要庆典去安慰自己和活着的同类,并企盼在这些仪式中能找到不朽的感觉。

4.
然而这个庆典似乎与羊倌老李无缘:他甚至于在这个节日里都要放羊而不能和人们一起欢庆,他似乎觉得这一切很正常。我们在大地上相遇,开始聊天。

他告诉我他原来住在镇宏南边坡上的一个小村,他先是母亲死了,后是父亲死了,双亲亡故的时候他大概5岁。后来就搬到镇宏堡来。

他还告诉我他是光棍,从来没结过婚。走长城久了,愚钝的我那时似乎猜到他的单身大约是和他的身世有关:哪个女人愿意嫁一个没爹没娘没人帮助的穷孩子呢?他现在终于老了,63岁了,我想他大概有生之年不会结婚了。一个孤儿变成了一个光棍,然后变成一个孤寡老人,这样的故事,长城脚下的故事你听多了看多了,你无法不象人们一样宿命,就象“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谚语,每年几乎是丝毫不差地在这个日子下雪。卡夫卡说:“在我的起始就有我的终结”。

我应该继续说什么么?我想他一定象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想过有一个女人,向往爱情,想有个伴儿,组成一个家庭,养一个或几个孩子,让长城脚下的生活轮回,继续。

生活里似乎有那么道墙,把他和女人隔开。也许他爱过,喜欢过某个人。但命运没有给他的感情开花结果的机会,他的生活,就象这冬末春初的塞野,干净的几近荒芜.

朱元樟在明初创立卫所制度,全国始建493卫,戍边屯边的人带老婆是一项强制性规定,军户的孩子至少有一个还要守在长城边,世世代代。

羊倌老李难道还不如他戍边的祖先?

他会寂寞么?我看到他和羊儿们的说话,那些羊从小到大,到被卖掉,2-3年换一拨,他放了一辈子,大概有多少只?他会和羊建立很友好的关系么?我想养动物的人都是心软的,毕竟他每天大部分时间,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和这些温顺的动物一起度过。

“我老了。。”他这样总结他的故事,是的,63岁在北京几乎不需要买票坐公交了,他还要赶着村里的羊群每天穿越长城。。。他还要背负着他的命运,一个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的命运。我无法真正体会他的担心,更不敢想象他走不动路后的日子,虽然他还在每天走着几十里路,穿越在边墙内外。

这种穿越绝对不会有玩户外的人眼里的那种浪漫,那是老李的生活,就象镇川口的老人们见到问起我“你是来扶贫的么?”我回答“我来看长城”时的尴尬。

我和守在长城边的人们有什么共同点,除了我也是光棍这一条外?难道他们和我没关系么?那里离北京还不到300公里。。。

“土木堡之变”后,蒙古瓦剌带着俘虏的明英宗一次次攻打大同,被守大同的副参将郭登用不到2000人的兵力一次次击溃(1449年半年之内不下10次),让接英宗位的代宗感慨地对兵部尚书于谦说“大同,吾之藩篱也。”今天,难道大同长城边的人们在生活在北京的人的眼里还不如550多年前么?难道这两个城市的命运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是唇齿相依的么?难道我们真的也要象抛弃了“社火”那些庆典一样忘掉那些离我们并不太远背负着迥然不同的命运的那些人么?把神智清醒的最后一分钟消灭在饭桌上酒桌上牌桌上或温泉或KTV或商场里就算“靠谱”了么?

镇宏堡北边长城内侧也是一片坟地,老李每天“出塞”的必经之地。他就这么走着,日复一日,穿越长城内外,走过生者与逝者栖息的土地,祖先流过血流动泪保卫过耕种过的土地,走过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一直走到暮年。

5.
2008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下了班一个人走在上海南京西路上。十里洋场,花花绿绿的灯点缀着干净整齐的街道和无数的摩天楼,人们在准备迎接“圣诞”“新年”,那里是视消费为宗教者的圣殿和天堂,那里的人们注定会把在些很“靠谱”的日子里做一些很“靠谱”的事,比如买到了心仪已久的打折的什么名牌衣服或名牌提包当成庆典,当成集体的狂欢。

在人海茫茫中就想起了老李。那距离,那隔在拜物的喜悦与长城脚下扭起秧歌庆祝春天到来的穷人们的欢乐之间的距离,就象上海和阳高一样遥远,就象明长城曾经隔开的汉蒙两个世界,两种文明。

在那些人眼里,那些生活在长城边的人,那些象镇川口的老雷那样穿着城里人捐的旧衣服点着油灯的生活,或者象镇宏堡羊倌老李每天赶着羊群穿越长城的日子,就象他们祖先守卫过的长城一样处在世界的边缘,很遥远的边缘。

6.
分手时老李跟我说:“你以后还来镇宏,来时找我玩(没错,他是说”玩”)。春天来,那时草就绿了,有这么高。。”说着他拿他赶羊的棍子在地上比划了一下。

那是一个邀请,一个关于春天的约定。我知道他和晋北大地长城沿线千千万万的老乡们一样,相信春天会到,草会绿,生活也会继续,无论装着多少苦难,无论有没有一个伴侣能够陪伴在身边和他一起背负那个命运。

又一个春天来了。镇宏堡的草该长出来了吧?孤独的老李,您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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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边儿于 2009-04-03 12:34:02 发表在分类:走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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